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远亲不如近邻

维舟 维舟 2021-10-07


对从小生长大的那个宅院,我有很多美好的童年记忆。西墙篱笆外的石子路口是一株十米多高的杨树,盛夏时浓荫蔽日,后门外种着泡桐、冬青和桃树,门前则是一畦碧绿的菜地。


被乡间公路和运河围合起来的这块土地上,只有三户人家——我家及张家的兄弟俩。在我模模糊糊的印记中,那仿佛是一个自在的孤岛。村里同宗的其他族人多在南宅,只有我家,倒像是从沈家宅孤零零飘出来的一颗蒲公英种子,落在张家宅的土地上。


张家的人都很好。我能记事的时候,张家的老太太还在,话不多,独自养着一只猫,对我颇为和善,有时抖抖索索翻找些糖果来给我吃。张家兄弟那时早已各自成家,老二家因为跟我家离得格外近,所以过从最密。他家房屋朝东,后门口正对着我家院子,那时乡下全不拘礼,常常前后门洞开,端着饭碗就去邻居家坐了。


我一直叫他“二哥”——他其实比我大了能有四十来岁,三个子女最小的也都比我大上好几岁,但张家与沈家在这小村子里彼此都已住了几代人,虽无血缘关系,却俨然是一家人;由于我爷爷四十四岁才生我父亲,照着老辈相沿的规矩,按辈分我还是该叫他“二哥”。二哥脾气极好,多年里从未见到他们夫妇吵架,一家人总是和和气气,家里也井井有条,或许因他本人是厂医,家里常收拾得一尘不染,这在乡下并不是一个常能见到的好习惯。


他妻子——我叫她“二姐”——常年患哮喘,这病不可治愈,只能静养。印象中她身形瘦薄,夏天常坐在一把宽大的藤椅里,在后门口阴凉的楝树阴下养神。她不能负重或劳累,田间地头的农活几乎都做不了什么,只是将家里收拾得加倍干净。


那时二哥的收入好,又为了她身体,桌上的菜大抵都有荤有素,不像我家那时清汤寡水,常常一个月也难得见到油星子。有时他们做了菜,便端一碗过来,只说是做多了吃不完,其实他家五口人,三个孩子又都在长身体,哪能吃不完?


母亲心里明白,有时也投桃报李,把父亲从兰州带回来的葡萄干什么的叫我送过去。那些年父亲长年在西北,母亲拉扯我着实不易,只是有时觉得我不听话不争气时不免气苦之下迁怒于我,这时常常也只有二姐看不过去,出来说两句。她其实并不怎么喜欢男孩子,因为素性喜洁,又要清净,只是她觉得我并不讨人嫌。


我家院子里的茑萝,茂密得宛如地毯


那几年的日子大抵平淡如水,若要我回忆什么细节,实在想不太起来;那时虽然各家清贫自守,日子仿佛倒也颇为愉快,或者只是因为我那时太小而不懂事?只记得年年夏天的夜晚,吃完了晚饭,两家把桌子抬到院子里纳凉,我们或坐或躺,看着满天星斗,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上几句,有时竟也不知不觉睡着了。


我上小学时,他家在路南我家菜地旁翻建了一排三间新的瓦房,但旧居也没拆。虽然离得不远,但毕竟不像以前那么近便,有时心里竟不免有些失落。三四年后,忽然有一天,母亲叮嘱我说,以后没事不要去二哥家了——虽然我对此困惑不已,但她拒绝作进一步的解释。


又过了两年,一天放学回家,到路口看到一群人在那围观,走进一看,赫然发现竟是母亲在和张家人吵架。那次吵得非常凶。我们两家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几乎互不往来——这在一个处处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小村子里,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直到近些年来,渐渐地才又和缓起来,仿佛什么事也发生过似的。


我从未确切了解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。两家吵翻时,我还只是懵懂的少年,事后时过境迁,母亲不太愿意旧事重提,而我,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也都不想去碰这些,那时我很厌烦大人之间的这些纠葛,觉得那都琐碎而无聊,大概就算母亲愿讲,我都掩耳不想倾听。那时真的不懂世事。


张家的旧居多年来都只剩残垣断壁,但也不拆,仍耸立在我家一墙之隔,任上面爬满葛藤与牵牛。直到前些年早春回岛,路边遇到二哥,早已两鬓风霜,年余不见,我没想到他衰老至此,回家看到隔壁那堆瓦砾,一时心中百感,那晚我终于问了父母:当年我们和张家到底是怎么回事?


我家老宅1991就拆了,约略与图中这样相似。这是“乡聚”民宿改造前的样子。(图源:有方)


我这才知道,我小时候曾在其中住了十四年的房子,原本是张家的。那是二哥的伯父在1970年盖的,没住了一两年,举家迁往上海,便想把房子卖了;张家的老太太那时已守寡,觉得大伯子理应无偿把宅子相送才是——她很想要,但就算买也不想多出钱。


此事被我叔公沈惟清得知后,便找去问,因为他正想给女儿买房,但一问价钱,出不起,于是就转告了我奶奶。我爷爷有七个子女,那时正陆续成年,正愁将来结婚如何备新房的事,于是一拍即合,奶奶便花一千元买下了张家宅的这三间瓦房,预备给我父亲将来结婚用。因为把宅院卖给了外姓,张家老太太和这大伯子一家自此断绝了来往。那是在1972年。


父亲也是那一年去兰州工作的,之后三四年,那房子都空关着。父亲回岛探亲时,去宅子上一看,上面被人加了把锁,剪掉后又加上了。他便去和张家的老太太说:“张家嬷嬷,你知道我家门上是谁加的锁?你下次要是看到了就帮我告诉他:他加一千把锁我就剪掉一千把。”这样剪掉三四把锁之后,终于不再加锁了。


后来,父母亲就是在这里完了婚,到我降生时,先前的恩怨都已渐渐消弭,没人提起。我四五岁时,老太太也走了,我们和二哥一家便仿佛浑然忘却了那些纠葛,做了几年好邻居——自然,我那时从来不知这平静的水面是曾经汹涌过后的短暂景象。


到1984年,张家在路南新建了三间平房,宅基大半原是我家的菜地,乡里为此给我们另外分了一块菜地作为补偿,而剩余的一小块,便在张家新居的东墙外,变成遮阴而不见阳光的窄窄一条。


没过几年,他家屋后的乡间公路被确定要拓宽成岛上的干道之一,张家住了没多久的新居轮到了拆迁,听说将获赔偿后另建楼房。母亲还清楚地记得,那天是1988年的正月初一,族里的沈元郎来做客,进门寒暄了几句后,他表明了来意:张家想让他来劝说我们一家搬走,因为他们觉得这总是张家的祖宅,他们是想迁回来翻建楼房,而把路南的三间平房让给我们。


他说的时候,母亲心里已有了计较,当即便说:“这倒奇了,张家想搬回来,怎么倒自己不来说?而且张家轮到拆迁,那我们就是拆迁的拆迁咯?——既然他们想在老宅翻建,那意味着我家得先拆掉,等他们建了才能建,是不是这个理?”


那时张家已打了宅基地报告,我家还没有;他们符合拆迁,我们也不符合。要是我们打不到宅基地报告怎么办?何况我家也没钱,那时父亲刚从兰州调回来不到半年,还没有积蓄作此打算。


谈下去便僵了。到最后,沈元郎只说:“那他们可要起朝东楼房,到时你莫怪。”张家如在旧宅贴着我家东墙原地翻建楼房,我家的院子势必将被完全遮阴。那是乡下许多纠纷的根源。母亲因此一听这话便勃然大怒:“既然这样,那你还来说什么?你到底也姓沈,不是张家人才叫你阿哥的。他们要敢这样,我就去乡里评个理。再不行,我躺在他家墙沟里,看他能不能盖起这楼!”



张家始终没有直接找我父母谈过,只是愈加少搭话了。他们在路南翻建了楼房,形成一种古怪的飞地状态:我家的菜地紧贴他家的东墙,而他家的旧宅基与菜地紧贴着我家东墙。他们想拿下我家的菜地,但却不想互换,只想我家把自留地迁到河滩上去。村里来一说,母亲说:“不是我不肯,但让步难道就只要我家让步?我不知道这算是什么道理。”到最后村干部只得说:“都两凑凑吧,你们也让一点吧。”这样才各让了一小步。


一年后,那路拓宽后的征地还余下路侧一长条无用的旮旯地,正在张家新楼房的背后,那时村干部来问二姐,要不要这块地?那时这地还算是租种的,得向乡里付点地租。她想了下说,自己多病,力气小,要了也种不了什么。那会母亲正在村里打毛线聊天,得知后便去和村干部说,那我要了,你把我名字写上吧。等二姐黄昏得知,已后悔莫及。


就这样,我家的地形成一个折角形围住他家的新楼,这很快又成为新纠纷的根源。他们抱怨母亲在那块地上种玉米遮风、招蚊子,放自家的鸡鸭猪羊来啃食,母亲扬言再见到便一个不剩全都毒死——然后便是我十二岁那年黄昏看到的剧烈争吵。母亲说,那天我拼命把她拉回家,边拉边说:“你没什么家当可传,就传点冤家对头给我?”她说一直记得这话。


1991年秋,我家也终于原地翻建了楼房。母亲说,还好有了那块旮旯地,不然那会儿堆砖头、黄沙石子都没地方;之后又在那建了个柴房堆放杂物,又后来甚至还搭了个茅房。


我也问母亲,为何这二三十年了,彼此宁肯这样僵持着,就不能哪天想通了,把两块地地互换一下算了?她说,张家哪肯啊,村干部也劝过,他们终究不肯,或许宁可自己不舒服,也要让你不舒服,那就这样也好,反正早习惯了,也不觉得怎么样。这大概就像肉里的刺,久而久之早不觉得痛了,何必再多此一举去拔掉它?那反倒又造成新的伤口。


如今都老了。二姐也已走了有十三年。她身体虚弱,却也活了六十四岁,村里人都说是因为二哥照顾得好;她走后,二哥悲痛难抑,至今没再找老伴,总惦记着她的好。三个子女都不住在这,夜里独守着一整栋楼,所以这些年老得快。终于有一天夜里,他也默默地走了。


大概因为童年那不可磨灭的印象,我总觉得他们都是好人,至少不是坏人;我们两家之间似也谈不上有多大冤仇,却那么多年都解不开结,有时想到人与人之间的温情竟如此不堪一击,不免愈加觉得世事人情深不可测。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善意在现实面前的无力感,但不是最后一次。


那晚,在喧阗的迎春爆竹声中,我又想起童年在老宅上的时光,尽管我已知道那时的平静之下埋藏着深深的潜流,但得益于当时的年少无知,我总还保留了一段美好记忆。细想来,那种平静与美好只是表象乃至假象吗?不是的,我相信那也是真的。也许当其它记忆都陆续沉入黑暗之后,它还会浮在我内心的水面之上、光亮之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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